“黄昏时候,有个青年,徘徊在我家门前。……”
艺术是历史的见证。听到《有谁知道他》这支熟悉的前苏联民歌,女儿对我说,那样的意境再也不会有了。可不是吗,现在人们大多住进了高层公寓,即使是农村的单门独宅,也是密密麻麻地挤在路旁。谁要是在别人家的门前徘徊来去,不被人认作疯子才怪。如果倾慕或相约,打一个电话就行了,连写信付邮都大可以省去。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,就是这样“摧枯拉朽”般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。难怪艺术家咏唱,“什么时候,哇鸣蝉声都成了记忆”,“什么时候,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”,惊问“是我们改变了世界,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?”
的确,我也曾经以为,就社会而不是个人而言,经济的力量几乎不可抗拒。前几年在美国到艾米什部落看过,却感到也许要重新认识。
几度出访,已经看了许多东西,却还是想再多看一些。1994年访美,在密歇根州立大学认识了在美国一家航空公司任职的路西小姐。只因为是来自国内的同一个校园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很快,路西知道我对森林和海滩的兴趣远在博物馆和大剧院之上,就安排我和学生小高小甄,一起去看艾米什部落。
我们从密歇根州的首府兰兴出发,向着印第安纳州驶去。一小时以后,从州际高速公路上转下来,再走十分钟,在限速每小时45英里的乡间公路的外道上,就看到一些黑色的马车。“这就是艾米什!”路西说。他们男性戴一样的麦杆草帽,黑色的皮靴,黑色的裤子,黑色的外套,里面是白色的衬衣。妇女着黑色长袍,头上是白色的纱巾。黑与白,就这么两种基色。马车则都是一个样子,全身是黑的颜色。只有车厢下很好的减震弹簧和尾部红三角的反光警告牌,折射出一点前现代的痕迹。
我们去看艾米什人的一场拍卖,拍卖的全是耕作机具。艾米什人除了不开汽车以外,耕作也全靠马拉农具。一架犁耙,比成年人张开双臂的跨度还宽,用两匹高头大马牵引。扫描宽度足有两米宽的播种机,有许多手动杠杆控制的机关,算得上颇为复杂,但是同样不用动力机器。艾米什人把电视看作邪恶,艾米什家庭不装电话机。
大约在300年前,这些艾米什(Amish) 人为逃避宗教迫害,从欧洲的德国瑞士一带,迁徙到北美来。至今,艾米什部落的宗教活动,仍然保留着当初躲避迫害时形成的做法:他们没有教堂,每次在不同的家庭做礼拜。虽然因为现处宗教环境的宽松,礼拜地点已经不必着意保密,但是轮流在各家做礼拜的习俗,却作为传统成了艾米什部落社会的重要特征。事实上,正是宗教,把艾米什人依部落紧密地维系在一起。
美国是移民的国家,是多种族的国家。如果不算方言,美国可能还是双语居民最多的国家。在殖民地时代,在现在美国版图的不同地方,除了土著印第安语以外,曾经社会规模地使用过英、西班牙、法、德、荷、瑞典、俄等七种殖民地语言,后面三种作为美国的社区语言,现已不复存在。以后,又有意大利语,葡萄牙语,汉语,菲律宾语,日本语,朝鲜语等移民语言,俱成气候。西班牙语是美国最大的少数民族语种,非英语家庭有四成讲西班牙语。
问艾米什人的语言,他们说是达奇(Dutch)。 这容易引致外人混淆,因为英文字典上 Dutch的首义是荷兰的、荷兰人和荷兰语。但是拿一本好一些的英文字典看下去,就可以找到德语的意义。最主要的则是,艾米什人自己说,他们讲的是“德国人的语言”。因为最先是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一带聚居,艾米什人曾经被美国人称为“宾州德语人”。至今沿用 Dutch的另一种说法,是他们当初离开欧洲大陆的港口,就是荷兰的(Dutch)鹿特丹。
艾米什部落男女分工明显,真个是男耕女织。盖房子最热闹,可以说是聚居部落的节日,但是出场的只有男性。由于出行只用马车而不是骑马,所以大部分艾米什人终生的活动范围不超过二、三十英里。这样一来,艾米什人的群落特征非常明显。宗教领袖就是部落的精神首领。
在这样的宗教和文化背景下,读者自然会想象艾米什的家庭可能比较大。事实正是这样。据统计,平均每个艾米什家庭养育七个孩子。这样的人口增长速度,加上艾米什部落单调的生产方式,就使得土地变得紧张。两百年来,美国联邦政府曾一再拨给艾米什人新的领地。现在,如果你在美国地图上横跨宾夕法尼亚、俄亥俄、印第安纳和伊利诺斯四个州的北部画一条纬度相同的水平线段,那么艾米什部落大体就分布在这个线段的附近,总人口有十多万人。这是我的一个地理几何发现。对于外国游客来说,“最近的”艾米什部落,离纽约大都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。
这么保守的生产和生活方式,却能够支持数以十万计的人口生存繁衍,这首先得益于美国人少地多,土壤肥沃,风调雨顺。就生活方式而不是社会风尚的进化程度而言,艾米什和美国主流社会的差异,比意大利人,汉人,韩人,日本人以至黑人都大。但是,艾米什保守的群落特征,使得他们自我封闭,与世无争,并不对任何别的社会成员形成任何威胁和竞争。这是和其他一些聚居的少数民族差异颇大的地方。
离开发达的现代文明只有几英里路,居然可以封闭自持,实在叫人难以想象。但是,事实就是这个样子。对待日新月异并且唾手可得的技术进步,他们只有当认准不致损害其基本的社会结构时,才接受最起码和最必要的变化,但是他们不会作为美国主流文化技术的拥有者。首先是语言,他们讲他们的传统德语,只学简单的不得不与外界交往的有限的英语。此外,现在艾米什人在紧急的时候可以坐公共汽车,甚至可以租用汽车,但是规定无论如何不得自己驾驶。在紧急的时候,还可以借用邻居非艾米什人的电话,但是不得自己拥有电话。艾米什的孩子只受八年初等教育,内容主要只限于三项含 R的训练,即读READING,写WRITING,和算术ARITHMETIC。在艾米什部落,学校作为家庭的延伸,主要功能是延续艾米什文化。至于电视以及一切更先进的东西,都与他们的教义正面冲突,被认为是邪恶的根源。当然,艾米什人不能离婚。
有趣的是,政府方面不但没有力图对艾米什部落进行什么文明改革,反而网开一面,允许他们自在自为。例如,美国的小学教师都必须通过政府认可的考试取得资格,但是艾米什部落的教师却得以豁免,允许自主决定。
1993年五月,一辆卡车在公路上撞死了五个艾米什孩子,媒介连日在电视广播和《纽约时报》等报刊详细报道。最后,司机被判十年徒刑。这在只认规章不认人的美国,实在是很不寻常的结局。
考察了两天,由于读者容易设想的道理,我们只能在不太近的距离之外,拍了很有限的若干照片。回到大学,通过电脑检索,找到一批关于艾米什的专著。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,是艾米什研究文献的重要出版者,1993年的《艾米什》一书,着重从宗教的角度进行论述。纽约一家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书《与自然同步:农务美国梦》,则着重从农业和日常生活方面开展研究。这些书都有一些十分珍贵的照片。
联想到我们十几年来的经济、社会发展,只要财富约束允许,谁经得起电视电话、楼房汽车的诱惑?要说原来的文化差异、文明差异和意识形态差异,我们离世界工业文明的主流要更远得多。不错,有一些艾米什孩子最终离开了生育他们的部落家园,但是比例只有大约七分之一。黑颜色现在偶尔可以用深蓝或暗花来代替,但是不超出深暗和土白两色基调的格局。艾米什部落何来如此几近顽固的惯性或免疫力?
就大的分化而言,300 多年来,艾米什只变生出一个规模大体相仿的部落,就是米诺奈茨(Mennonites)。米诺奈茨部落和艾米什部落,一直睦邻友好相处。事实上,我们对艾米什部落的这次探访,“大本营”就设在路西小姐熟悉的一户米诺奈茨农家。前面说的在艾米什部落的拍卖,也是米诺奈茨人组织的。米诺奈茨朋友带我们猎鹿、钓鱼,和我们打乒乓、开派对。他们有电话、开汽车,使用联合收割机等机引农具,但是家里不会有电视机。派对上当然没有卡拉OK。特别是,米诺奈茨人和艾米什人一样,普遍饮用井水。
经济利益真的像一些人设想的那么具有支配社会角色的力量吗?也许值得再多看看,再多想想,才能形成足以说服自己的事理。阿尔弗莱德·马歇尔在《经济学原理》开篇中说,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很多,但是只有两种力量最持久,并且最普遍地发生作用,一个是经济的力量,一个是宗教的力量。我们的无神论的教育,是否也应该给宗教以更大的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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